作者:崔岷    更新时间: 2025-07-08 15:4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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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栅集茶樯(二)

滇西的茶行生意静水流深,远不如表面上看去平和。这里相当一部分茶叶,根本就不是卖到市上去的。

用人头买、用赃物买,唯独不用正经白银买。

这满屋子十五六人,大多都是水匪。这些人在澜沧江、长江两岸来往,做的专是烧杀抢掠的营生。

抢来的钱财有官府通缉,不论是典当行还是正经市集都不能交易。所以就有人在深山里建一座“茶庄”,专给他们换了茶叶,再出山去买卖。如此得了银钱就干干净净,又是一介良民。

云州是普茶主要产地,加之地形深繁复杂,深山大谷,大不同于中原地势,最适合藏蔽这些茶庄。眼下的这间客店,不知又是哪一家黑茶帮的行辕。

只是他崔岷,在应天有正经田庄产业、家底也清白,何必跑来掺和这一脚?

那樵户汉子凑来,悄声道:“老弟,不是我吓唬你,你划三笔,太多了!报价不是能乱来的。”

说着从那鼓囊囊的口袋中一阵摸索,推出一块方条白块儿,“你来掌眼瞧瞧这个?”

崔岷娴熟地把东西过到手中,翻覆转了一圈,赞道:“皮籽漂亮,油润莹透,是和田上品——”又望向那汉子笑道,“最难得是当中一道朱砂沁色,想来是土下深埋已久,且傍随贵人在侧,是真正的老货。”

越栾暗撇嘴,一帮盗墓贼,也说得这样好听!

那人咧嘴,“你是个识货的。”

转手在囊袋上一捏,里头锒铛作响,“我这一袋子呢,都是这一批出来的。这样的玉币拢共还有十二三个,你猜猜我划了几道?”

他伸出一根指头,“在这儿的大当家那里,就值这么多。”

他摇头叹道:“这些不过是打个牙祭的。我们大哥已经先一步上山去了,带的是两方春秋时的羊纹鼎,真正的诸侯祭器!即便是那样的宝物,也才领了两道杠呢。”

崔岷扬眉道:“要是给不起怎样?”

那汉子眉角一抻,眼珠几乎瞪出来:“老弟,你不会是头一回来?”连连摆手道:“那快去把你划的账目销了,这儿大当家的厉害着,你许了这么大对价又给不出——”

他在脖颈上一比划,“脑袋可就掉在这里了!”

他话音刚落,门外突然一阵骚动,只听得咔啦一声脆响,门外酒幡哗然倒地,长竹竿被人劈中折断。

当空一声暴喝:“老子砸了你们这地方!”

十几个汉子直冲冲掀了帘子,将身上背着的包裹纵力一掼,***干茶叶小席子般纷纷落下,众人慌忙退避,桌子、椅子被推挤得吱嘎作响,顷刻间一片狼藉。

为首的是一个花脸汉子,赤身露膊,口鼻中怒气呼呼:“看清楚了,滇西有名的大茶帮,就是这样来做道上生意的!”

另一人跟着嚷道:“大家伙不必再等着上去了,‘三秋社’今年大压价!”

这两句一出,屋内十五六人立时窃窃私语起来。

崔岷身边的樵户汉子也是一惊,讪讪道:“这就是我那大哥……”

那汉子义愤填膺,伸手在地上的茶叶中一抓,抖擞道:

“我领的是多少价钱,诸位先前都看过,东西大当家那里过目后,也亲口认了!你们看看他给的茶——”

众人一片窃窃私语,几个识货的俯身捡了两片,口中一嚼,屋内立时嘈杂起来:

“这统共才多少斤两?!”

“何止,还有这碎叶、烂叶,质地也大不如往年,运到中原去能卖得几两银?”

“这要人怎么过活!”

那汉子声调更高,却是冷冷嘲道:“大当家开口说啦,今年不做小本生意了,大存货要留着给‘大客’!只领一二道杠的还是趁早散了,他们不奉陪!”

越栾忍不住看向崔岷,他却坐定不动,眼睛落在手里的粗陶盏上,自始也没向人群看一眼。

眼见动乱越发壮大,堂上伙计、掌柜个个却如死了一半,不见人影,也听不见动静。

这时里间钻出个堂倌儿,却是来上菜的,先是糟溜鱼片,又是一样溜鸡丁、火腿蛤蜊汤,并了两个冷碟子,里头装的是澄黄的水菜炒干丝、麻油云吞。

摆盘齐全,那倌儿露齿一笑:“客官慢用。”厅上***狼藉,听若惘闻。

越栾还在张望,崔岷点了一下她的碗沿,淡淡道:“不***的事,吃。”

那头另有个声音吆喝起来:“他‘三秋社’不就是做这样行当的么,我们辛苦抢来的东西,他不收?没有这样的道理!”

“我们刀把推在那兔崽的脖子上,还怕他不肯卖货?”

“说得对!”

“现在就回去,把弟兄们叫上来!”

伙计正在柜台后拨算盘,听到这里终于瓮声道:“茶社里定下的规矩,在馆子里就好生吃饭。客官要想扰人清净,小的们也只好请诸位出去。”

场上此时一片***,伙计声调也并不高昂,却偏偏清清楚楚传动过来,震得人耳廓微麻。

领头的花脸汉子大怒:“我不做你们这趟生意了,还怕你们这儿的规矩——”

话音未落,只见横空飞来一个莲子大小的玄黑物事,“噗”一声响,那汉子两眼暴突,直挺挺倒了下去!

“大哥!”旁桌的樵户赶忙扑上。

“别碰他,头上有血!”

众人惊叫四散,却见那汉子抽搐一下、又是一下,无了声息。唯有眉间赫然破出个大血洞,那东西嵌得极深,血液***般飙***。

场上鸦雀无声。

伙计仍在柜台后头坐着,支着腮,仰头向店门外遥遥招呼道:“白姑娘,准头还是这么好哪!”

门外的黄桷树上,不知何时多出一个白枭般的女人。

她蹲伏枝头,绿林后的眼睛狭长、静默,并不如何森冷,只如一把不轻不重的钩刺,一旦对上,轻易挪移不开。

毫无征兆地,众人只觉头顶一片暗云飞掠,疾风劲草,她转眼已穿堂落下,停在汉子尸首边。

越栾暗里赞道:“好俊的身法!”

她手指极长,骨节又较旁人粗大,鹰抓蛇心般抠入汉子额中的血洞,掏出一枚铜算珠,远远抛给伙计。

堂上无人出声,只听得“咔啦啦”脆响声声,伙计摆弄一阵,将血算珠装上算盘,这才哂道:

“有白姑娘在,算盘上能挂多少珠子,小店就能挂多少颗人头。”

这女子缓慢转头,眼睛在每个人的身上都点一遍。她眉目黑白分明,横平竖直的锋利,如雕版刻画,看不出一丝喜怒,“今日点了‘三道菜’的客官是哪位?”

伙计收了铜算盘,笑眯眯向角落里一指:“是这位崔相公。”

她微微点头:“随我来。”

这女子步调轻捷,走了约莫一刻钟,到一片林间阴地上,冷脸看向崔岷:“客官卖茶,带‘茶引’了么?”

崔岷将越栾让到前头:“我这个妹妹就是。”

越栾愕然抬头,白衣女已将袖口一卷,“那么,还请这位姑娘宽衣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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